除夕過後,上元節一晃即至。
官員的年節假期還沒放完,各處官署衙門都冷冷清清,與坊間的熱鬧對比鮮明。
但就在這一片祥和之下,仍有一股暗流正在涌動。
阿玉蔫得厲害,勉強打起精神,強顏歡笑地應付著往來侯府拜年或打探的的人們,好不容易將所有人打發走時,已又是入夜時分。
上元佳節金吾不禁,此刻正是燈會開始之時,阿玉靠在側門邊上望了街上喧鬧歡快的人群一會,低低嘆了口氣,轉身回了侯府。
「都走了?」他的腦袋剛從樓梯口冒出來,頭頂就傳來了個熟悉的聲音。
阿玉:「嗯。」
他難得沒像過去一般與花羅嗆聲,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矮桌前:「找到郎君了嗎?」
這句問話花羅近來已經聽了無數遍,連耳朵快要生了繭。她瞥向小茶爐上咕嘟嘟冒著泡沸騰的葯湯和旁邊空空****的床榻,再次搖了搖頭,但這一次,在阿玉頹然地窩到角落裡之前,她卻又多加了一句:「但裴少尹的心腹發現了些事情。」
阿玉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盯住了桌案另一邊的裴少陵。
裴少陵被他嚇了一跳,不禁摸了摸鼻子:「這孩子怎麼跟頭要吃人的小狼似的。」
略調侃了一句之後,他便收斂了玩笑之色,對兩人說起剛剛得到的消息:「有幾件事。其一,我派人在京郊各處探查了好幾天,之前一直沒有發現特別之處,但剛剛有人來報,說今天偶然在南邊遠郊的一處亂葬崗發現了具死因可疑的屍首。」
他剛說到此處,阿玉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不會是……」
花羅忍不住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腦勺:「瞎想什麼呢!」
裴少陵也失笑道:「別急,自然不是靖安侯。那人年約四旬,手腳皆有老繭,應是常年在外跋涉的鏢師或行商之類的人物,或許身上還帶著幾分功夫。」
阿玉這才鬆了口氣,又問:「那知道他的身份了嗎?」
裴少陵搖頭:「屍首渾身的衣裳都被剝得乾乾淨淨,連一根線頭都沒留下,根本分辨不出身份,但從死因上來看,是被人從後方用利器捅入後腰脆弱處,而後一刀割喉。」
這倒也算是半條線索。
花羅思索片刻,以她見慣殺人越貨的眼光評價道:「若無其他傷口或捆綁痕迹,這般情狀通常是熟人作案,手法如此利落,聽起來八成是滅口。」
裴少陵點點頭,笑道:「正是。幸而冬日嚴寒、少有野獸出沒,屍體還算完好,我的屬下粗略判斷了一下死亡時間,應當就在容侯失蹤前後。」
聽到這句話,阿玉剛剛放鬆下來的那口氣立刻又提了起來:「那郎君會不會有危險?」
花羅翻了個白眼:「小傻子,你家郎君跟人跑了,沒過多一會,那群人里就開始內訌得死去活來,我看你家那賢良淑德的大美人沒遇到危險,他自己才是那個危險!」
阿玉:「……」
雖然說得輕鬆,但花羅心裡也忍不住犯愁,她十分清楚,容祈那王八蛋向來不知道深淺,再這麼拖下去,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真把自己作死了。她便嘆了口氣,問裴少陵:「還有別的線索么?」
裴少陵:「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了。我的人在那片亂葬崗附近仔細排查了幾輪,又發現了一具身首分離的屍體,將他的面目畫下來逐村逐戶詢問,終於找到了見過此人的村民。」
花羅一怔:「村民?」
這可就有些奇怪了。大部分村人重鄉土,若無大事,一輩子都很少離開故鄉,村中外鄉人也十分顯眼,若那些人真是生面孔,無需對照屍體面貌,最初詢問時便應該會有人提起此事了。
裴少陵看出她的疑惑,便笑道:「不得不說,那些人確實高明。」
他在桌麵攤開一幅輿圖,指著上面禹陽城南幾十里的一處地方,說道:「就是這裡。那村子十分特殊,距離官道很近,緊挨著官驛,所以村人中有不少是靠著給行商旅人提供住宿為生的。而我後來打聽到的那個商隊,年年都要進京三四趟,從沒出過事故,甚至往年最忙碌時還在村中雇過短工,因此官府在問及可疑的生面孔時,誰也沒有想到他們。」
花羅蹙眉盯著輿圖上的那處墨點,半晌,忽然問:「他們雇過的村人呢?」
裴少陵彎了彎眼睛,並不意外她會想到此處,笑道:「我已將他請來了,不過你可別又二話不說就那人家尋開心。」
這半個多月以來,在花羅的熱情款待之下「開心」過的殺手和姦細已經足夠湊上幾桌牌局,其中不乏咬緊牙關不肯透露半個字的硬骨頭,但更多還是與何法曹一樣的半吊子死士,挨個審問完畢之後,京兆的陳年舊案足足破了幾十起,也算是無心插柳了。
花羅便嗤道:「若真是個普通村人,我沒事折騰他幹嘛?你當我喜歡蹲在牢里聞犯人的腳臭味嗎!」
裴少陵:「……」
他無奈地站起身來:「我讓人將他帶到我家了,要見見么?」
花羅:「好。」
但剛準備下樓,她又回過頭,攔住正要跟下去的阿玉,朝垂下的床帳指了指,意味深長道:「你家郎君正重病卧床呢,你不在房裡照顧他,跟著我們亂跑個什麼勁?」
阿玉腳步一頓,也不由自主地向內室看了一眼。
小小的葯爐上白霧氤氳出濃重的苦澀滋味,水青色暗紋的帳幔層層疊疊垂下,遮住了裡面隱約的起伏弧度,一切都與過去沒有什麼差別,彷彿此間的主人真的正在其中休息,隨時都有可能撩開帳子,對前來探病的人們露出溫和的淺笑……
阿玉眼圈倏地泛了紅,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攥緊,阻止自己再繼續想下去。好一會,他低下頭,艱難地說道:「好,我在家裡照顧郎君。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來打擾。」
花羅抬手摸了摸阿玉的頭頂:「別擔心,禍害遺千年,他會平安回來的。」
裴少陵的府邸距離靖安侯府不算遠,向東一坊便是了。
因外面大路上車水馬龍、全是準備去燈會的遊人,花羅兩人為了躲清靜,出了侯府便沿著坊內的十字街往東走。可如此一來,就免不了會路過那些無人的空宅。
花羅提著燈照了照一座宅院漆色剝落的大門,想起半年前的事情,不禁笑了聲:「說起來,柳二當初就是在這裡遇害的。」
裴少陵沒有說話,似乎並不太感興趣的樣子,花羅瞅瞅他,忽然反應過來,他並不知道在南疆發生了什麼——無論是她在刺史府中解決掉的那個殺害柳二的兇手,還是造成了柳二一生的悲劇的柳溪縣的陰謀——對於他來說,柳二或許僅僅是個死得稍微有些特殊的乞丐罷了。
花羅便也沉默下來。
再往前轉個彎,便是靖安侯府在親仁坊中唯一的一家鄰居、范陽大長公主周瑒的府邸了。
樣式精巧新奇的燈籠高懸在府門前,暖光照亮了幽暗的街巷,也驅散了花羅心中難以言表的悵然。
誰知就在此時,裴少陵突然有些微妙地「嘖」了一聲。
花羅:「怎麼了?」
裴少陵:「沒什麼,只是有點奇怪,范陽大長公主病了大半個月,連除夕的宮宴都沒參加,公主府的人居然還有心情擺弄這些新樣式的花燈。」
花羅訝然:「公主病了?」
裴少陵不甚在意地點點頭:「年前就病了,似乎有些嚴重,聽說陛下派了幾次太醫,還賞了好多藥材,可惜拖到現在還沒見好,連探病的人都不見。」
可剛說完這話,他就愣了,表情漸漸變得古怪起來。
這親仁坊里兩座宅子的主人怎麼「病」得如此整齊,無論是時間還是對待外人的反應,都彷彿約好了似的。
花羅本已經走過了公主府,此時也忍不住回頭,對著緊閉的朱紅大門沉思起來。
自從一個多月前回京之後,她就沒再見過周瑒,難不成那位酷愛頂著閉門謝客的旗號到處偷偷亂跑的大長公主又故技重施了?
可這個時候,她會去哪裡,又是打算做什麼呢?